那串钱足有上百文, 我从不知道公子竟然还会亲自带着钱, 未来得及阻止, 那钱已经到了汪劲的手上。
汪劲捧着钱,两眼放光, 态度瞬间变得敬重起来。
“公台还要别的么?”他笑得殷勤, 一边将钱揣到怀里一边说,“这船上不止黄鱼, 别的鱼也有, 鲷鱼、鲳鱼、带鱼……”
郭维在一旁瞥了瞥他, 满脸鄙夷。
“不必了, 就这些。”公子道。
汪劲笑得更加热情, 连声答应, 忙亲自去挑了三条最肥的黄鱼,又亲自用禾管结起来, 动作麻利。
“你何时回万安馆?”这时,郭维忽而向我问道。
我说:“过些日子。”
“哦?”郭维神色有些玩味,“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小莺和阿冉,他们说你那宅中一个仆人也没有。这鱼你拿回去, 打算如何处置?”
我心想, 那两个不省心的,我一时忘了交代,他们嘴上便这般不牢靠。
“不过做鱼, 何人不会?”公子淡淡道, 说罢, 从汪劲手中接过三条沉甸甸的黄鱼,一手提着,一手揽过我的肩头。
“回去吧。”他微笑着对我道,声音低缓。
我看着他,只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
四面八方投来的暧昧目光,我咽了咽喉咙,只听自己声音如蚊:“嗯……好。”
仿佛一个到了众人面前就羞得不知所措的乡下小妇人。
话音才落,公子带着我,往小院而去。
这片海滩上的沙子甚是柔软,白白的,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我的心跳。
公子的手一直搂在我的肩上,似乎全然不觉走得艰难。我看着地上的影子,心底不禁感叹他的身量竟已经比我大出了那么多,连影子都似乎要将我淹没。
走了一段之后,我忍不住回头,那些人还站在原地。汪劲不知跟旁人说着什么,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郭维则望着这边,却看不出面上的神色。
“怎么了?”公子问道。
我回头来,瞅了瞅公子,道:“方才那郭维,常年给万安馆供渔获。虽有时说话粗鲁些,但算得个侠义之人。”
公子淡淡应了声:“嗯。”
“公子此番寻得我,与他也有许多关联。”
公子讶然:“哦?”
我知道公子虽然能从侯钜落网之事察觉到了我的蛛丝马迹,但此事来龙去脉必然仍不知晓。如今他既然知道了郭维,此事便也不必再瞒,于是我将郭氏兄弟与侯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公子听着,渐渐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看向我,“你说此人仁义,却还倒卖私盐?”
我笑了笑,道:“他虽倒卖私盐,为人却不差。郭维兄弟二人向渔户收买渔获,从不缺斤短两,也不昧心压价。哪家若有难处想提前用钱,他们也肯借,有时还不要利钱。故而这方圆三十里的渔户都愿意将渔获卖给他们,视他兄弟二人为依靠。”
公子听着,神色间颇意味深长:“哦?这手段说来也不过是笼络人心。你对秦王甚为不屑,却说这郭维兄弟是仁义。”
我不想公子会提起秦王,不以为然:“郭氏兄弟与秦王不一样,他们家从祖辈起便是如此行事,在渔户中早有仁义之名。”
公子不置可否。
我叹口气,道:“不过就算他们仁义,公子也不该那般大方。”
公子不解:“甚大方?”
“公子方才付钱时,怎不先讲价?”我不满道,“一百钱,能将半桶鱼都买下来。”
“是么?”公子道,“我是按你说的价买的。”
我亦诧异:“我何时说过价”
“从前你说过,一百钱不经用,便是到了乡下也只能买三条鱼。”
我:“……”
这话我的确说过。那是我到他身边的头一年,过年的时候,公子要给我赏钱,问我一百钱在外面能买什么。天底下,打赏仆人还要先问行情的主人大约就公子这一个,如此好事我怎可轻易放过?于是我就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一百钱买不了什么,就算是在乡下,也不过能买三条鱼。于是那年,公子十分慷慨地给了我五百钱,此后每年也是一样。
公子对钱财一向不放心上,这事我很快就忘了,不想他仍然记得。
“不对么?”公子追问道。
“那是从前,如今不那么贵了。”我敷衍地嘴硬道,随即岔开话,道,“公子不是要做烤鱼么?再不走快些,待这海上起了大风便烤不成了。”
说罢,我牵起他的手,往院子那边快步走去。
那三条黄鱼的确不错,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还鲜活乱蹦。我给公子缚起袖子,他随即如在谯郡时一般,取了刀来,熟稔地将鱼剖好。
海边也有许多被浪冲上岸的浮木,我和公子在沙滩上拾了一会,便攒足了干柴。公子在沙滩上就地将柴火架起,将剖好的鱼放在上面烧了起来。
与三年前一样,他凡事一手包办,我几乎插不上手,只得坐在旁边等吃。
今日天气不错,湛蓝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太阳还未升到中天,时阴时晴,海风吹着也甚为凉爽。不过当太阳露脸的时候,我看到公子曝晒在太阳下,还是有些心疼。想了想,我走回院子里去,拿了两顶草笠出来,自己戴一顶,将另一顶戴在他的头上。
公子看我一眼,颊边弯起好看的弧线,继续烤鱼。
海风阵阵吹来,将火苗撩得乱舞。但公子将柴火堆得颇讲究,既不会太小,也不至于太大。我看着鱼架在火堆上,肉色渐渐变作金黄,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公子将最先烤好的鱼取下来,看了看,递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小心地咬下一点。
“如何?”公子问。
“甚好。”我一边点头一边道,“可惜没有朱阿媪的黄酒和酥饼。”
“那有何难。”公子道,“待再回谯郡,我带你“去。”
他语气轻松,仿佛过两日就可以去一趟。
我笑笑,应一声,继续吃鱼。
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吃的关系,我觉得公子的手艺比从前更加精进,吃完一条之后,我便后悔不曾多买。公子看我直勾勾地盯着,抬手将剩下的一条也放在了我面前。
我假惺惺摇头:“我吃了,公子便没有了。”
“这本就是做给你的。”公子道。
我心头一甜,不再客气,将鱼接过来。
“霓生,”公子忽而道,“将来等我无事了,你若还想在海盐开店,我便过来帮你。”
“哦?”我听着,不禁来了兴趣,“公子打算如何帮我?”
公子看了看手中的烤鱼,颇有自信:“我到庖中掌厨。”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庖中可辛苦了,”我说,“几乎整日都要烧饭做菜,忙起来的时候,更是喝水也顾不上。”
“那又如何,”公子道,“你不是说庖厨里只有老姜一个厨子?加上我便有二人,定然可轻松许多。”
我说:“公子可是主公,谁家主公来掌厨?”
公子不以为然:“你是夫人尚且须得忙里忙外,我这主公自然更要做些事。”
我心想,你不必做事,你每日就坐在后院里让我看着就好了。
这么想着,我忽而有些憧憬起来。
若有那么一日,我定然每日起早摸黑,再挣一份大家业。纵然淮南回不去,我也要在别处买上良田千顷,豪宅连片,方才对得起公子这般如花美眷。不过要挣下那般大钱,开客舍恐怕太慢,不若入伙郭维兄弟那私盐生意,上回我帮他们弄倒侯钜,兄弟二人言语间便已有了拉我入伙之意,他们定然乐意……
当然,这话我不能对公子说。他这般君子,又是肱股重臣,定然不会同意我去做那等鸡鸣狗盗之事,这般打算还须瞒着他才是。
“掌厨可须得会烧好菜。”我说,“可公子只会做烤鱼。”
“不过烧菜,我去学便是。”公子说着,颇有些雄心勃勃,“霓生,我回雒阳之后,可去找名厨学烧菜。只是雒阳与海盐风味不一,不知雒阳那些菜色可合得海盐人胃口?”
我笃定道:“雒阳乃天下首善之地,各路美食应有尽有,海盐人定然也是喜欢。”
心想,谁敢说不喜欢,我拆了他。
吃过烤鱼之后,我和公子两人的手上都沾了碳灰,脏兮兮的。
公子似心情甚好,站起来往海里望了望,径自往那边走去。
此处海岸平缓,浪也不凶。海波被风吹拂着,一层一层拍打上岸,悠然而有节律。
公子脱了履,赤足趟到水中,将手洗净。待得回头,他见我也跟过来,笑了笑,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一道沿着海岸线逐浪而行。
海风驱散了日光的热气,将我和公子的衣袂和衣裾吹得扬起。海水一层一层地涌上脚背,甚是舒服。被浪花抹平的沙滩柔软绵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微感粗砺,未多时,已经留下了一串脚印。
公子与我慢慢走着,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忽而觉得若每日都可这般,夫复何求。
“这水中有海螺?”过了会,公子忽而道。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不远处,海水刚刚退去,一只漂亮的海螺壳露在了沙滩上。
“正是,”我说,“这海滩上有许多螺贝。”
公子走过去,将它拾起来,看了看,神色变得惊喜。再往四处看去,未几,他又发现了更多的贝壳。
如同我两年前第一次到这海边时一样,公子露出了兴奋之色,将那些贝壳拾起来,一个个看。
我见公子往更深处走,忙跟在他身后:“公子,此处时而有大浪,公子还是……”
话没说完,突然,一个大浪涌过来。
我和公子皆猝不及防,待得回神,腰下的衣裳已经全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