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一直没有空闲的皇帝突然来看他了,瑞和还是以臣子的礼仪跟他行礼,皇帝漫不经心地让他起来,安静地打量他,最后才说“原来你是我们燕氏的孩子,怪不得如此聪颖毓秀。朕上次听皇后说你原先不想认祖归宗,只能凭自己的能力在朝堂拼搏,你是怎么想的?”
瑞和就把之前跟皇后说的那一套说辞改了改,说给皇帝听。
“你倒是跟你父亲完全不同。” 瑞和低下头,没有应答。
“前两日你中毒垂危,皇后带了整个太医院去给你解毒,此番声势浩大,你的存在已经无法隐瞒,为了皇室的脸面,你得改姓回燕。”
“陛下。”瑞和抬头,“微臣的身世……微臣到现在都觉得是一场梦,无比虚幻,微臣的容貌跟您、跟其他皇子殿下毫无相似,跟皇后娘娘相比亦然。娘娘说,微臣的容貌像我的生母,可谁又见过她呢?不过是娘娘身边宫女一言两语指证的。恕臣愚钝,哪怕臣的母亲万氏出自万府,外祖父曾任太子少师,当年万府有婢女曾经伺候过先太子,也不能说我是那婢女与先太子的孩子。”
哪怕皇后带着他去沐浴过宗庙温泉,他身上显出了斑点,也只能证明他是大燕皇室的子孙,而不是先太子的儿子!
万少师走的这一步棋,若只是单纯地想要保全先太子的血脉,其实是极好的一步棋。 但若是想要为来日东山再起保留火种,那么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许多隐患。在万少师藏起云织的那一刻,云织肚子里的孩子的出身就蒙上“不详”的阴影,且再也无法消除。万少师应该是知道大燕皇室血脉里的秘密的,所以他才敢如此行事,才没有给儿子万林恩留下过多线索,只让万林恩跟太子说孩子的存在即可,其余的“太子都会明白的”。
血脉秘密,加上万少师留下的那些信与脉案等证据,也只能证明“卫振善”是曾经伺候过太子的万府婢女与某个皇室弟子所生。
大燕皇室人口众多,宗室人口更是一个大数目。若是有人提出,这是皇室中某个人与这婢女暗通款曲所生呢?
这说法恶心人,可是能怎么否认?
所以之前瑞和在知道自己身世,看出万家人的野心时,才会觉得万少师与万林恩都太过天真。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认回来,到现在还在怀疑你的身世。”皇帝看出瑞和的态度,饶有兴致地说,“你读书科举,为的难道不是前程吗?现在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你面前,权势唾手可得,你竟然不心动?”
“微臣科举入仕,的确有振兴家族的愿望,但更多的还是想为朝廷尽忠。微臣不愿意让自己妨碍到先太子的名声,让大燕皇室随着蒙羞,还请陛下三思。”
“好,你的话朕记住了。”皇帝没有多留,很快就走了。
皇帝只是抽空过来一趟,这几日他是真的很忙。翰林院投毒案第二天他就召见了宗人令,将这事丢给对方,让宗人令负责。仙逝快一年的大皇子名下多了一个私生子,宗人令一听就头大。
果然,任务刚到手,家里就来了不少客人,有委婉探听风声的,有送礼奉承的。他如何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几位皇子派来的?于是更加发愁。 陛下年岁已长,太祖皇帝的后代男子寿命都不长,上一个皇帝只活到四十二岁,再往前数,那一代皇帝三十岁上就得病去世了。太祖以来的皇帝全都不长命,几乎都是在三四十岁就亡故,正史野史上都说是为了国事操劳所累,可内里原因只有少数人知道。
为了藏住秘密,也为了繁衍生息,每一代的皇帝都尽可能地开枝散叶,以保大燕皇室后代绵延有继。宗人令算起来是皇帝的堂侄子了,上一个宗人令是皇帝的堂兄,早就过世十来年了。
虽说血脉里的毒素一代比一代减弱,到了这一代斑点已经淡去很多,宗人令自己已经四十岁了,但仍然担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寿命就走到尽头。
十八年前废太子那个案子,宗人令当时无法理解,只觉得事情发展得太快了,雪崩一样太子就被废黜流放。可等他接任宗人令,知道血脉的秘密后,在年近四十也开始惧怕死亡的时候,他忽然就理解了当年皇帝的心情。那一年皇帝也快四十岁了,肯定也在忧惧着死亡,在那个时候看着年富力壮的太子以及其他长成了的皇子,心里如何能舒坦呢?哪里还顾及得到人丁兴旺不兴旺,怕是只觉群狼环伺,寝食不安了。废掉太子,其实就是选了一个最硬的石头敲碎,敲山震虎。
宗人令查了几天,耳边也听了不少声音。他知道有些人是在浑水摸鱼,但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等皇帝跟皇后再次交谈后宣召宗人令进宫时,宗人令并不偏袒,实话实说“陛下,这证据不足,单单靠着宗庙赐福之法就要将卫世子认到大燕皇室这一代嫡长皇子后代一脉,实在不妥啊!” 先太子没了,但仍是祖宗礼法上名正言顺的正宫嫡长子,这一脉的血统可不容随意混淆。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皇后急了,辩驳了一番。
宗人令恭敬地低着头“娘娘,祖宗礼法面前不能感情用事。”
硬是不同意,皇帝也不能强硬逼迫。
“不管如何,他身上的大燕皇室血脉做不得假。那就把他记做老大的养子,过两年朕再给他封王,也算给皇后一点安慰了。”
那宗人令就没什么好阻止的了,只要皇帝愿意,封百八十个王位都成。
不过,宗庙赐福这事只是听皇后一人转述,算不得多真切,要想将卫世子重新归入皇室,那就得再赐福一次,届时他与其他知情的老亲王都得在场见证才是。
“是得如此,朕会安排的。”
这事宜快不宜迟,外头已然有风声了,推得太迟的话宫中住有年轻外姓男子到底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等宗人令退下去,皇后免不得跟皇帝再争论一番。
“皇后,你该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就宽宽心吧。之前我就想过以后瞧瞧哪个孩子出色,可以记到老大名下,让老大膝下不至于空虚冷清。现在也好,卫振善有状元之才,文韬武略都极为出色,算是文武双全,让他做老大的养子不算辱没了,便是重新在几位皇儿府中挑选,也挑不出一个比卫振善更好的人选了。你不是与我说,只盼着老大膝下有子,日后有香火承继就心满意足了么?”
皇后白着脸,没法子再说什么,只好拿着帕子按眼角做出伤心的模样“我是担心再来一次宗庙赐福,那孩子心中会难过。”
“这算什么?”皇帝笑了,“不过是再走一走流程。”
皇后知道这一遭免不了,亲自跟瑞和说,言语中心灰意冷,抱怨连连。
“这下子你高兴了吧。”她还有些怨怼地说了这一句话。
瑞和摇头;“娘娘误会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只想做卫振善,这是我从未更改过的心意。”
皇后被噎了一下,悻悻而归。
钦天监算了日子,就在两天后。
这一天瑞和早早起床,被簇拥着沐浴熏香换衣服,然后坐上马车前往宗庙。在皇帝皇后,宗人令以及两位老亲王的目光中,瑞和脱掉了上半身的衣服,踏进了温泉池里,坐下。
一盏茶,一炷香时间过去了,皇后脸上越发惊疑迷惑,甚至站了起来。
宗人令开口了“这都过去一炷香功夫了,怎么还未见到斑点浮现呢?卫世子,还请你站起来,也许斑点位置偏下。”
皇后撑着椅子扶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池子里。
瑞和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然后扶着池沿站起来,在这一刻,连皇帝都转过视线。
宗人令皱眉“怎么没有呢?”他上前几步,站在池边就近看,还绕到瑞和身后,指导着,“你抬抬胳膊。”
瑞和坦荡地站在那里,动动胳膊转转身,脸上也带着困惑,低声问宗人令“大人,需要我脱裤子吗?”
“……”宗人令愣了,“你稍候片刻。”
走回去跟皇帝禀告。皇帝点头,下巴往皇后那边抬了抬,宗人令会意,过去跟皇后说了两句“回避”的话。皇后不肯走“怎么可能没有呢!那天我分明看见了,胸口、特别是左边胸口一大片都是蓝色的斑纹。”
宗人令劝了两句,皇后不肯走,没办法宗人令只好命人抬来屏风挡住,自己与其他两位老亲王过去检查。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宗人令快步绕过屏风,对帝后行礼禀告“卫世子身上一丁点蓝色斑点都没有。”
“不可能——”
“拦住她!皇后,不可胡闹了。”皇帝站起来,“朕心疼你,这一回不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你要是再失分寸损害皇室脸面,朕也无法轻饶了你。”他甩袖走了两步,又停下“把卫世子送出宫去吧,走之前好好跟他交代清楚什么,让他知道些分寸。”
皇后身体晃了晃,宗人令扶着她坐下,叹气“皇嫂,你这是何必呢,好在事情还未绝境,要是没有今日这一回,以后再被掀出来,我们大燕皇室就该沦为他人笑柄了,大皇子的名声也会被牵连。”
劝完,又去送两位老亲王,亲热地喊着“皇叔”,左右手各搀扶一位将人送出宗庙,只留下皇后与瑞和二人。
瑞和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出来,皇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扇在瑞和脸上。
他没有躲。,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