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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来是她的

    午正时分,宴席结束。

    众人起身恭送太夫人离席,便依辈份顺序先后出明堂,在仆婢拥随下各坐肩舆回府。当家的娘子们多半都回去了,因晚上还有自家的分岁宴(年夜饭)要准备,虽说早已将各项事务安排了下去,但主母还是要坐镇家中的。叔伯辈们多数去了睿思堂喝茶说话、下棋、玩叶子牌。年轻一辈各有各的玩,有去世子承和院的,有去萧璋骏德院的,也有在萧玳吆喝下换了箭袖衣服去马场击鞠的,还有去马场旁边的演武堂干架的,包括几个好斗的娘子。当然,大多数娘子们对比武干架或腊月寒风里跑马打毬没兴趣,或相约换了胡服骑马逛市,或随萧珂在国公府群萃苑里游园赏景,或去萧瑟的瑞雱斋谈诗说赋,或由沈清猗作陪,在群萃苑的暖阁内打木射,或随安平公主在群萃苑的梨音堂里听伎人说唱。

    萧琰随兄长回了承和院,一路还有十七八个堂兄,聚在前院的堂舍里说话,玩藏钩、射覆,输者罚酒。正玩得兴起,安平公主的侍女藏香过来,说公主叫十七郎君去梨音堂听说唱,顺便与堂姊妹们认识。    与萧琰同组玩藏钩的五堂兄萧珖问:“这会在说什么话?”

    藏香回道:“婢子出来的时候,正在说《文君传》。”

    “哎呀呀!”九堂兄萧瑢一下咋呼起来,“十七你路上慢些走,好歹磨蹭得《文君传》说完了才进去,省得被你那些堂姊们揪着耳提面命‘莫作司马长卿!’”显然是吃过苦头的。

    众堂兄都哈哈笑起来。

    《文君传》讲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相亲相爱的才子佳人故事,后来被长安七艺居的才女薛澜改编,将这段爱情佳话编成了警世喻言,将司马相如大骂一通,批为“有才无德,忘恩负义”,当不起一曲《凤求凰》,也当不起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说唱流行后,司马相如便从“才子佳人”沦为“忘恩负义”的薄幸郎,成为大唐贵女鄙视的才子榜人物之一。    萧琰笑着应了两声,和堂兄们行礼告退,与藏香出了承和院,往西园行去。

    群萃苑是国公府的赏景湖山林苑,坐落在国公府的西路,承和院在东路,二者相距颇远。藏香应是练过武的,青绿色的罗裙下脚步疾快,两人一路疾行,比府内坐肩舆还快,一刻钟后就到了群萃苑。入苑后沿甬路往东到了梨音堂,却不是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堂院东回廊外,那里有一排掩映于松柏中的回廊阁子,是给宾客们看杂戏听说唱累了时的歇息之处。

    藏香引她到了最靠北的一间阁子,说:“少夫人在里面。”

    萧琰惊讶的扬了下眉。

    藏香轻指叩门。    青葙拉开门,萧琰入内,坐屏障中脱履。

    走出屏风,便见沈清猗坐在花鸟夹缬插屏榻上含笑看她。

    “姊姊。”她取下面具递给青葙,欢喜上前,“你怎么在这?”不是陪那些堂姊堂嫂们打木射么?

    沈清猗看着她脸上的疮就笑了,“过来给你取疮呀。瞧,三颗疮,就将一个美郎君给糟踏了。”

    青葙、赤芍都噗声笑出,心中暗服少夫人的绝技,也隐隐生了几分畏惧。    萧琰忍着没去摸脸,疑惑道:“这会就要取下来么?”晚上还有府中的家宴。

    沈清猗解释道:“母亲说,一会要带你去拜见太夫人。——晚上不点也罢,在国公府里,想必没人逼着你拿下面具。还是早点取了好,省得留着毒素在脸上伤了肌肤。”

    萧琰嗯了一声,走到青葙端着的铜盆前。赤芍按沈清猗吩咐从小匣中取出一个剔刻墨梅的圆肚瓷瓶,,将白叠巾浸入盆内,揉干大半水后递给萧琰。

    萧琰往脸上抹了几下,那疮却甚是牢固,扯的她耸了下眉,又用力抹几下,红艳艳的疮被她这么使力几下摩擦得更红,连带周围的肌肤都被她擦红起来。

    赤芍不由低唉一声,“十七郎君不要太使力了。”    萧琰哦了一声。

    沈清猗忍不住好笑,道:“这红疮是用药胶凝结,黏着那一处的皮,像你这般擦法,小心撕落你一块皮去。要像这样,按在疮边,顺着打圈轻轻拭,多拭几下,药胶融入药水后,渐渐松软便脱落了。”她边说边做手势,正待吩咐赤芍接过巾子擦拭,却见她望着萧琰的目光带着十分关切,那声吩咐便顿在了喉咙里,招手叫道:“阿琰,过来。”

    萧琰走近她。

    沈清猗接过她手中面巾,从榻边起身,微微倾身,亲自给她擦拭。

    萧琰感觉那白叠面巾轻轻按在脸上,由指腹带着轻轻的打着转,温柔得就像母亲的手……不,感觉比母亲的手还要温柔。

    隔得这么近,她能闻到沈清猗身上淡淡的香,不是白梅的冷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很像母亲身上的香味,带着两分清远、玄幽,让人想去探个清楚……她不由向前挪了半步,靠得更近。

    沈清猗手势微微一停,抬眸与她晶莹粲然的眸子对上,那眼神里是纯然的眷恋和欢喜,纯真无垢,就像孩子对母亲的孺慕。

    沈清猗的心顿时在瞬间柔软,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眸光不觉变得温柔,仿佛阳光下的春日碧水,泛起柔暖的波光。

    萧琰不由呆了呆。

    她觉得这个样子的沈清猗比她笑着的时候更好看。

    沈清猗的动作很轻柔,萧琰沉浸在她柔暖的目光中,不知不觉三颗疮已拭落,恢复了她无瑕如玉的容貌。

    沈清猗调笑一句:“太夫人见了你这玉容花貎,定是欢喜不胜。”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下脸,被沈清猗拍了下手,“刚取下来有点痒,别挠。”从赤芍手里接过另一张滴了薄荷的热巾子,在她脸上取疮处拭了几下,柔声问,“还痒么?”萧琰只觉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笑着摇头,“不痒。”

    沈清猗招手让青葙将洗过的面具拿过来,亲手给她戴上,将银色系带绕过耳后在她颌下系好,柔声道:“快随藏香去吧。”

    “姊姊你呢?”萧琰目光有些依恋。

    “我在这待不久,得赶回那边暖阁去。”她是抽空过来的。

    萧琰耷眉道:“那我先去了。”向沈清猗行了礼,穿了乌头履出门,随藏香出了廊子,沿着连接的曲廊进了梨音堂。

    《文君传》已经说到了尾声,萧琰进来时便引来了东西北三面看堂里伯叔祖母嫂子堂姊妹们齐刷刷目光的注视。她稳了稳心神,随着藏香坦然而行,从穿廊进入北面看堂,上前向安平公主行礼道:“阿琰见过母亲。”

    安平公主斜歪在壶门榻上,在她的左右各围坐着几位衣饰华贵的六旬妇人。

    “这是你三叔祖母,大伯祖母……”

    三叔祖母是二支三房的祖母,大伯祖母是三支长房的祖母,还有四支、五支的伯叔祖母。

    萧琰一一上前行礼。

    “这是你七姑母。”安平公主表情淡了下来,很不待见的模样。

    往年萧曈除夕宴后都是在睿思堂和一帮兄长们说时事,或去马场打毬,,今年却是转了性子,跑到梨音堂听说唱了。

    她一腿曲着、一腿垂着坐在最西侧的壶门榻上,,呵笑一声,“小十七身板不错。”

    萧琰但觉肩头一沉,如有千钧重力,暗中使了卸字诀,纹丝不晃的直身。

    萧曈浅褐色的瞳仁划过光亮,转头对安平公主笑道:“你这个儿子比琤郎强。”

    堂上的说唱已停下来,大家都听见了这句话。

    萧氏众妯娌姊妹们都无语,这是明晃晃的挑拨么?抑或是试探公主对这位嫡三子的态度?

    安平公主很高冷的挑了下眉,“比你两个儿子都强。”

    被母亲拽过来听说唱的萧绍、萧继两兄弟无辜的对了下眼,他们这是躺着中箭?

    萧曈哈哈笑起来,揶揄的对俩儿子道:“哎呀你们,文不及琮郎,武不及琰郎,阿母好生伤心。”说着大袖掩面,作悲戚状。

    萧绍、萧继立即起身,垂头,一脸羞愧状,齐声道:“孩儿惭愧。”

    众人:“……”你娘仨不去说唱真是白瞎了。

    安平公主翻了下眼,挥手吩咐含真让堂上继续说唱,斜眉冷眼看向萧曈道:“阿七既然喜欢十七,就将她交给你了。”——将领着萧琰和堂嫂堂姊妹们认识的事甩手扔给了萧曈。

    众人便忖不透公主这是喜欢萧十七呢,还是不喜欢?

    三叔祖母喝着茶微微笑,公主这性子,若不中意,即使萧靖西也无法让她低头。

    堂上又说唱起来,萧曈似乎很乐意的带着萧琰去各看堂与嫂子姊妹们认识。

    一圈行礼下来,萧琰背上直冒冷汗,盖因萧曈拉着她手臂走动时都用了暗劲,迫得她不得不运转内力相抗,外人看来姑侄俩很亲近的携臂而行,实际却是内劲汹涌。

    萧琰回到安平公主所坐的北面看堂时,面具下的额上已经渗出微汗,脸上也起了红潮。

    萧曈听她气息还平稳,眸中掠过兴味,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盯在萧琰面具上,仿佛下一刻就会伸手掀开。

    萧琰戒备的往后挪了挪。

    安平公主警告的瞪了一眼萧曈,转头对三叔祖母、大伯祖母等人道:“三叔母、大伯母……,太夫人约摸午休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三叔祖母、大伯祖母等人都笑道:“好,好,你且去。”太夫人性子寡淡喜静,老国公去世后越发不喜见人,每年也就祭祀和家宴的时候露露脸,平时若非主动说见谁,大家都识趣的不去松鹤院那边打扰她。

    萧曈却是个不识趣的,哎呀说道:“我也有好几年没给二伯母请安了。三嫂,一起去。”

    安平公主冷冷看她一眼,“几年不见,太夫人定然不知你脸皮越发厚了。”

    萧曈嫣红的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青蕃地风沙大呀,薄脸皮都被吹破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过萧琰身边时顺手敲了一下她脑袋,萧琰很无语的跟上。

    萧曈哈笑一声,转头对两个儿子道:“行了,不拘着你俩了,该干嘛干嘛去。”说着大步出了看堂,接过自家侍女递上来的大氅,潇洒的一抖穿上,带着这名侍女,长腿快步的跟上安平公主的肩舆,往太夫人的松鹤院行去。

    一路上萧曈都与安平公主扯话,公主懒得理她,三句回一句,回的话也不是好话。

    萧曈哈哈的笑,也不在意,当然她说的话也不见得中听。

    总之是互往对方身上戳刀子。

    萧琰真不知道这两人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了。

    松鹤院距群萃苑也颇远,走了两刻钟才到。进了院门就是白石甬路,院里有松,也有仙鹤,不过腊月天冷,一般不出来溜达。太夫人也畏冷,屋子里烧了地龙,萧曈还没进门就先脱了大氅扔给侍女在外候着,随在安平公主身后进了屋,在坐屏障后直接两脚一蹬,就踢了重台履,人还没出屏障,嘻嘻的笑声就传出:“二伯母,阿曈来看您了。”

    “哦,是宝宝啊。”太夫人一句让萧曈黑了脸,“二伯母,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宝宝了。”

    安平公主哈哈笑起来,“长大了也是萧宝宝。”

    萧曈再次怨念阿父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小名。

    安平公主大气的一挥手,“别挡路。”拉着萧琰上前,道,“姑母,这是十七。”

    太夫人是先帝公主,当今圣人的妹妹,封号长宁长公主,安平公主与她既是婆媳,又是姑侄,私下里多是称她姑母。

    萧琰跪下磕头行礼,“孙儿阿琰拜见祖母。”

    “起来吧。”太夫人微微笑着,脸庞肤色白皙,没有多少皱纹,目光寡淡,却让人感到安静。

    萧琰抬头时觉得那目光仿佛带着亲切,便又磕了两个头。

    太夫人目光更加柔和。

    萧曈忖了下眉,心中疑虑更深。

    安平公主开口赶人,“二伯母拜见过了,还不走人?”

    萧曈却坐到旁边小榻上,“不急,不急,我要跟二伯母多说说话。”

    太夫人清笑一声。

    安平公主赶不走她,懒得理她了,挥退屋内婢女,对萧琰道:“让祖母看看你。”

    萧琰应声解了面具,露出无瑕容貌。

    萧曈眼前一亮,跟着眉色一震。

    太夫人目光也亮起来,端详一阵,又看了安平公主几眼,笑道:“好。”从榻上一只檀木匣子里取出块玉璧,递给萧琰,“碧玉无瑕,这个阿琰配得。”

    萧琰双手接过去,见是一块玉瑗,色泽浓翠,又晶莹得纯净,一面雕龙,一面雕凤,精致细腻,让人握住便不忍释手,立即叩谢道:“谢祖母。”

    太夫人似乎极喜爱她,拉着她坐在榻边说话,问她日常的生活,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安平公主和萧曈都被晾在一边了。

    萧曈向公主飞了个眼,“李仙婢,你失宠了哟。”

    安平公主白目她,“再得宠也是我的人,关你屁事!——萧宝宝,人也看了,你还不滚?”

    “好,我这就滚。”萧曈笑着起身,大声道,“二伯母,仙婢嫂子叫我滚,我这就滚了。”说着足尖一点地毯,真个凌空翻滚了出去,落在坐障下双脚一蹬,穿了重台履哈哈倒翻出门,“滚了。”

    太夫人笑得倒仰。

    安平公主很想将这个家伙揪回来暴打一顿。

    萧琰目瞪口呆,她这位七姑母,简直了!

    萧曈带着侍女出了松鹤院,抬头望天长长吐了口气,原就觉得萧十七那张脸有几分熟悉,没想到,真个是……

    她突然同情起萧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