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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箫冷月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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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野骑在白龙鹿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树影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初时深怕被甩飞出去,一手反握无锋剑,一手死命抱住白龙鹿的脖颈。但白龙鹿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再过了些须时候,已敢松开手,随着白龙鹿的节奏驰骋前行。

    出了龙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长莺飞,白云飞舞,迎面吹来的初夏午风,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

    拓拔野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开朗乐观,又是十几岁的少年,忧愁难过之事从不隔夜。昨日与“半日至交”神农生死之别的感伤,今日已经淡了许多,再兼屡屡死里逃生,奇遇连连,又交了一个奇特的灵兽朋友,心中颇为兴奋。

    阳光普照,暖风拂面,他心情渐渐转好,甚至开始高声唱歌。白龙鹿合着他的歌声,偶发欢鸣。平原上许多野兽远远听见白龙鹿的叫声,便惊惶四散,闻风而逃。

    拓拔野心中得意,自小四处流浪,看见凶猛野兽,总得老远躲避,唯一骑过的动物,便是一匹野驴,但是骑不到十步,就被它连颠带甩,抛了下去,周围小孩无不笑得打跌。虽然他心胸广阔,并不因此与天下野驴记仇,但毕竟乃人生糗事一件。而今日,骑坐这独角白鹿,莫说野驴,就连狮子老虎也无不辟易,当真是威风八面。

    自南际山往玉屏山,沿途两百余里,尽是平原与若干丘陵,极少人家。惟有经过一处山脚下时,有几处农家。

    一个农妇带着女儿在河边洗衣,瞧见一个满面尘土、衣衫破烂的少年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一匹见也没见过的怪兽呼啸而过,登时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白龙鹿脚程极快,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拓拔野见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横亘,河西几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顶云雾缭绕,夕阳灿灿,将西侧山峰镀了一层金黄,宛如仙山。心想,两百里路程,以白龙鹿脚力,理应到了。

    当下拍拍白龙鹿的头颈,示意停下。从怀中翻出《大荒经》,再仔细查看。上面写道:“(南际山)又西南二百余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东横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

    眼前景物与书中描摹并无二致。拓拔野将书收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一路上,只在路过一片果林时,顺势摘下一些桃子果腹,此时已近黄昏,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先吃了晚饭,再上山寻找青帝。

    但是附近极目望去,并无果林,也未见走兽。倒是倦鸟归林,叫声啾啾。想起神农三笑震落十余鸟雀,于是决定依样画葫芦,也仰天大笑几声。岂知虽然他笑声颇响,漫天却无一只鸟雀掉落,过了半晌,倒是一滩鸟屎疾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大腿。

    拓拔野哈哈大笑:“鸟儿,鸟儿,你被我吓得尿屎齐流那也罢了,怎么好端端污了我的衣裤。你可知这条裤子我只穿了四年,仅此一条,要是洗了可就得光屁股。”

    那白龙鹿不知是否听懂了他自嘲之语,也跟着吁吁大笑。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的头,笑道:“鹿兄,看来咱们得下水捕鱼了。”当下将怀中之物与断剑抛在地上,一夹鹿腹,呼啸声中,一人一兽风驰电掣,高高跃起,跳入大河之中。

    拓拔野水性极好,水中鱼儿既多且肥,不一会儿工夫,便捕了十余条两尺来长的鲫鱼,一一抛上岸去,任其在岸上乱蹦乱跳。

    白龙鹿饿极,在水中肆意舒展身体,如蛟龙般扭摆来去,口如闪电,牙似霹雳,瞬息间便吞了七八条大鱼。

    拓拔野湿淋淋地爬上岸来,取了无锋断剑,到附近树林里东挥西砍,拿着宝剑充柴刀,收罗了一捆树枝,兴冲冲地生火搭架。

    他见身上鸟粪尘土遍布,索性将衣服除下,只穿了一件底裤。将衣裤在水里洗净,悬挂在木架上烘晾。

    他十余年来在山林江湖间流浪,过得都是这种生活,早已训练得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将鱼开膛刮鳞,串在树枝上烤得喷香。再涂上些自制佐料,开口大嚼。

    白龙鹿从河中跃上来,甩甩身上的水,闻得烤鱼香味,龙须大动,一路小跑过来,探个头在拓拔野身旁,抬眼瞧瞧他,又瞧瞧烤鱼,发出呜呜声响。

    拓拔野哈哈大笑:“鹿兄,你还没吃饱吗。咱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可千万别客气。”白龙鹿点头欢嘶,当真毫不客气,风卷残云,将余下的十余条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拓拔野打个饱嗝,正寻思着怎么上山寻找青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蹄声密集,隐隐还有呼喝之声。连忙穿上衣服,将神农赠送之物藏在怀中。

    只见北边尘土飞扬,蹄声越来越响,一行黑衣大汉骑着龙马,如疾风般席卷而来。

    白龙鹿闻得龙马气息,顿时昂首长嘶。那群龙马听得叫声,奋蹄惊嘶,原地乱成一团。为首一个黑衣少年大为恼怒,扬鞭呼喝,其它大汉也纷纷挥鞭策马,龙马群惊惧之下,方才小步前行。

    这行队伍约有三十余人,最前两骑,乃是一个老者和那个黑衣少年。老者瘦如槁木,一双碧绿的眼睛深凹下去,满面木无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那少年细眉斜眼,长得不丑,却满脸暴戾神色,他每挥一鞭,龙马臀上便多了一道深色血印。

    后面数十大汉玄衣劲装,背负长刀,虽然高矮胖瘦不同,但神情木然,服装一致,倒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行人奔到近处,龙马瞧见白龙鹿昂然而立,又是一阵惊慌。黑衣少年皱眉“噫”了一声,奇道:“白龙鹿!”那老者脸上闪过一道诧异神色,冷冰冰的碧眼朝拓拔野身上瞟来。

    拓拔野被他瞧得有些发毛,却故意挺起胸,硬着头皮与他对望。

    黑衣少年策马扬鞭,走到拓拔野身前,居高临下冷冷的望着他,满脸倨傲神色,道:“小乞丐,你这白龙鹿是从哪里得来的?”

    拓拔野瞧他虐待坐骑,飞扬跋扈,已然厌恶,听他如此发问,更加心中有气,翻了翻白眼,叉手于胸前道:“你干吗不去问它?”

    黑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小王八找死!”挥鞭便要当头劈下。

    白龙鹿昂首扬蹄,高高站起,发出一声怪异的怒吼。众龙马登时肝胆欲裂,惊惶乱窜。黑衣少年鞭子还未落下,坐下龙马已经受惊立起,扭首后退,险些将他掀下马去。

    黑衣老者一声长啸,震得拓拔野耳中隆隆作响,众龙马登时安静下来,垂头站立。

    老者冷冷道:“大伙儿将龙马的耳眼蒙住,别受了这畜牲的惊吓。”众人纷纷取出布棉,将龙马双眼蒙住,耳朵塞上。

    黑衣老者瞥了拓拔野一眼,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英姿勃勃,往那儿叉手一立,满脸不在乎的微笑似乎有恃无恐,还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当下朝黑衣少年微微一弯腰,道:“公子,前面就是玉屏山。青帝御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事要紧。”

    黑衣少年对那老者颇为尊重,虽然满腔怒火,却也强自按捺。点点头,朝身后大汉道:“咱们走。”扭头恶狠狠的瞪了拓拔野一眼,冷冷道:“小子,咱们走着瞧!”

    众人叱喝声中,众马奔腾,烟尘卷舞,朝玉屏山奔去。黑衣少年还不忘回头瞪了拓拔野两眼。

    拓拔野吁了一口气,拍拍白龙鹿笑道:“鹿兄威风八面,救我一次,咱哥俩两不相欠。”突然想到,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对青帝身在何处了无所知,遍山寻访也非上策,不如跟着这行人,让他们为自己带路。

    当下对白龙鹿道:“鹿兄,咱们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瞧瞧他们去哪里找青帝。”白龙鹿兽中之灵,听得懂人言,连连点头。

    拓拔野笃定白龙鹿能听懂他的言语,甚是欢喜,提起断剑,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龙鹿一路嗅闻龙马气味,并不着急赶上,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

    其时日落西山,夜幕已经缓缓降临。

    玉屏山四峰对立,中有狭长山谷。那一行黑衣人进了山谷,又弯了老大一个弯,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

    拓拔野悄悄的跟在后头,停在一块巨石后面,静心观察。

    天色还未全黑,但山谷中远较外面为暗,朦朦胧胧,瞧得并不真切。依稀望见山下松树林立,有一松木山门,正中三个大字“玉屏峰”。黑衣人全部下马,整顿衣冠。

    黑衣少年朝山上朗声道:“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山上寂无回应。黑衣少年停了片刻,又大声说了一遍。一连三遍,都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黑衣少年与黑衣老者面面相觑。老者沉吟半晌,低声说了几句,黑衣少年点点头,又朝山上大声说道:“朝阳谷十四郎有家父书信及薄礼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请准许十四郎冒昧上山。”

    山上依旧无声无息。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

    黑衣少年一边大声呼喊:“既然青帝默许,十四郎冒昧上山了!”一边与老者及两个挑着担子的黑衣大汉朝山上走去。余下大汉围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门前站住。

    玉屏峰虽不太高,却颇为陡峭,尽是坚岩峭壁,惟有山门处有一条斜斜的石道迤俪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几十个黑衣大汉团团把守,他们断然不会让自己上山。想到此处,拓拔野不免有些计穷。

    拓拔野四下环顾,玉屏山四峰相对,但彼此独立,未见有山岭将之联为一脉,要想从其它山峰绕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龙鹿却突然掉头,朝西侧山峰奔去。拓拔野吃了一惊,想要拉它怎么也拉不住,只好弯下身来,伏在白龙鹿的身上,任它驰骋。

    山势颇陡,松林灌木枝桠横生,白龙鹿如履平地地在茂密的林间闪挪跳跃,向上疾奔,竟比兔子还要敏捷。

    拓拔野伏在白龙鹿背上,紧紧抱住,枝桠树叶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抽得他头上背上隐隐生疼。偶尔回头后顾,便见下面云雾缭绕,树影憧憧,周侧竟就是万丈悬崖,不免心中发毛。

    奔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过林木斑斑点点的照射下来。突听白龙鹿一声低嘶,后腿轻轻一蹬,腾云驾雾般高高跃起,越过松林。

    拓拔野一声惊呼,在半空中逗留了不过片刻锺,便稳稳的落在平地上。此处仅仅方圆二十余丈,几株松树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辽阔,一弯明月挂在东侧松树之梢。竟是此峰峰顶。

    白龙鹿朝着东侧低声嘶鸣。

    拓拔野朝东仔细凝望,与此峰相隔二十余丈,也是一座雄伟山峰。以方位来看,应当便是那玉屏峰。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头颈,苦笑道:“鹿兄,你是想要飞过去吗?”那白龙鹿竟然连连点头,低鸣应对。

    拓拔野顿时楞住,忽然哈哈大笑,胸中升起万丈豪情,反手握住无锋剑,双臂合围,紧紧抱住白龙鹿脖颈,道:“走吧!”

    白龙鹿低嘶一声,四蹄如飞,在瞬息间加速,猛然顿挫跳跃,再度高高飞起。

    拓拔野只觉心跳突然停止,耳边呼呼风声刹那间也充耳不闻。天地无声,万物停止。低头下望,只见下面林海茫茫,云横雾锁。

    千丈高空,他一跃而过。

    突然全身一震,差点翻了下去。转头四顾,竟已到了玉屏山顶。白龙鹿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颇为得意。他松了口大气,这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拓拔野纵身从白龙鹿背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与白龙鹿相对哈哈大笑。几番绝处逢生的历险,使得这一人一兽奇异的友情更为坚固,也使得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胆识倍增。

    在地上歇息了片刻,拓拔野方觉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鹿兄,咱们走吧。不知那几个家伙找着青帝没有,咱们可不能落在他们后面。”白龙鹿点头,与他一起朝山下走去。

    山顶一条石径蜿蜒而下,想来就是山脚下那条石道。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石径朝下走了颇久,依旧没有看见任何房子。

    周围尽是松树,苍劲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间月下行走,飘飘欲仙。突然听见淡淡的汩汩山泉声。拓拔野喜道:“咱们沿着泉水望下走,定能找着青帝。”当下循声觅去。

    高山上无井可汲,更无河水。若有人家居住,必在山泉附近。

    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前方巨石错落,青草夹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将下来。他顿觉口渴,跪在山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喝了起来。泉水极为清凉甘甜,由唇入腹,立觉全身清凉,精神大振。白龙鹿也弯下脖颈喝了半晌。

    沿着山泉望下走,山泉汇聚,成了一条山溪。两边松树渐少,竹子倒越来越多。溪边草地石隙长了一丛丛茂密的绿竹。

    拓拔野素好管乐,昨日自己的那枝绿竹笛不慎落在南际山上,懊恼不已,此时见着竹子,欢喜不尽。

    当下挥舞无锋断剑,斩落一截竹子,三下五除,便作成一枝绿竹笛,握着竹笛在月下端详半天,心中得意,朝白龙鹿笑道:“鹿兄,你腾云驾雾的工夫很是厉害,但是作笛子的工夫那可不如我啦。”

    白龙鹿扭头不理,甚是不屑。

    拓拔野将绿竹笛插在腰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又砍下一截竹子,将无锋断剑望竹子里一插,断剑恰好插入。竹子坚韧,断剑虽然锋利,却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他将无锋剑连着竹鞘插在自己右腰,顾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间蜿蜒盘旋。出了巨石阵,豁然开朗,一个极大的碧湖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拓拔野和白龙鹿不约而同一声低呼。此处想来便是《大荒经》中所说的中峰天湖了。

    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对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亭阁楼台。拓拔野大喜,想必此处就是青帝居所。当下蹑手蹑脚,绕湖向亭阁处走去。

    亭阁皆取松树原木与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无勾心斗角、飞瓦流檐,仿佛只是随心搭建,随手架成,但月光下瞧来,素面朝天,别有风味。

    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亭阁,走过长廊,绕过竹楼,登上松木高台,极目远眺,未见有任何人影,又转而走入后面的庭院之中。庭院仅有三进,围墙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影,月舞西墙。

    拓拔野与白龙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怅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隐隐听见东南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

    箫声寂寥悠远,淡如月色,但那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拓拔野颇有音乐天赋,尤喜管乐,无师自通,此时听见这淡淡箫声,登时心头大震,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箫声!莫非便是青帝?”

    听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与白龙鹿循声觅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敛声屏息,每一步都分外小心,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道矮矮的竹墙朝东南走去。箫声越来越近,那悲凉之乐径直打入他的心中。

    拓拔野越听越觉得这曲子似曾相识,在竹墙下驻足苦苦回想,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这不是昨日神农与他分别之际唱的那首歌么?心中狂喜:莫非老前辈并没有死,也赶到此处寻找青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