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继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五》
唐军征西大军主力,在苏大为的率领下,沿唐蕃故道,一路向东。
数月后,大军行至蜀中。
此时已是乾封二年的初秋。
征吐蕃一战,从大唐麟德年间,到此时,历时三年,跨入第四个年头。
去的时候一万余人,苏大为走了近十个月。
回来时率着大军,道阻且长,行军更加艰难迟缓。
一场秋雨突降。
浇得正在扎营的唐军士卒怨声载道。
哗啦啦~
雨色淅沥,如泣如诉。
苏大为站在营帐前,目光投向雨幕,沉默不语。
安文生头顶着一件雨披,从外面快步走过来。
胖大的身形,一个闪身,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钻入帐内,摘下挡雨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子,挂在帐帘旁的衣勾上。
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好奇问:“阿弥,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这雨来得快,想必不会太久。”
“蜀地多雨。”
苏大为叹了口气,回身走到帐中的火盆前,捡起一根木棍在铜盆的火堆中拨了拨:“蜀道难行,光要走出这片大山,还不知需要多久,现在又碰到雨季,道路泥泞。”
他说着,随手用手里木棍在地上画了几道:“过巴山,还要翻过令人生畏的秦岭,才能到平坦的汉中,然后去往关中只有三条道,荔枝道、金牛道和米仓道,无论哪一条,都是上负千仞绝望,下临激游深渊,这路,不好走。”
自南郑而南,循山岭达到四川保宁府之巴州为米仓道,全长二百四十多公里,遍布危峰峻壑,猿径鸟道,留下无数抛妻别子,马革裹尸的绝唱。
若按苏大为所知的那个历史,若干年后,章怀太子李贤因被贬,将从此道过往巴州。
苏大为上一世,还曾经来此旅游怀古,见到这一路的木门寺、太子岩、望王山、书台山等。
不过,这一世因为他用力扇动着翅膀,想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也不是啊,至少从这里看,如果不下雨的话,或许就能看到大巴山了,还有继续往前,秦岭气势雄阔,也颇值得一观。”
安文生在火盆旁坐下,一边伸手烤火一边道。
见苏大为没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道:“返回长安的行军路线,那是朝廷定下的,大军所过之处,需要各地州府提供粮草后勤,近年来听说天灾颇多,各州疲弊,分兵也是应有之意。”
此时距离李治泰山封禅已经过去两个年头。
期待中的各地祥瑞没见到,相反倒是各地旱涝灾害频频,这令原本因征服吐蕃而龙心大悦的李治,心中甚为不快。
而大唐的天空,似乎也笼上了一丝阴霾之色。
苏大为率着主力从吐蕃自巴颜喀拉山脉,大非川,过鄯州,到达武威没多久,便收到了新的军情。
王玄策、苏庆节与王方翼等在阿克塞钦山口分兵后,王方翼这一路回转安西都护府,巩固西域防务。
而王玄策带着苏庆节,顺着当年征服东突厥的路线,直扑天竺。
首战告捷,杀得吐蕃及天竺兵,大溃数十里。
当然,这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了。
如今战事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军报传回,但应该不会太差。
论钦陵带着芒松芒赞,在一帮诡异的护送下,虽然逃入天竺,但手下损兵折将,吐蕃精锐已经不太多,光靠天竺那帮阿三,不可能是唐军对手。
在武威时,苏大为重新整顿了军务,将驻守威武与酒泉的镇兵,与自己带的征西援兵做了一番交割。
有的在河西落地生根,世代为大唐戎守。
有的是府兵出来戎边,也需要轮值回大唐休整。
又耽搁了两个月,等动身时,却收到朝廷的军令,令其分兵回长安。
一条从河西走廊走,一条走唐蕃故道。
而且明令苏大为带的人,走第二条路线。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朝廷的命令只能遵行。
“从河西走的那一路,带着苏大总管的灵柩,想必此时已经到关中了。”
帘帐一掀,却是李博走了进来。
“在外面听多久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刚过来,正好听到你们说行军的事。”
李博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将披在肩上的雨披解下,随手挂在门边衣勾上,先向苏大为行了一礼,这才踱步走来,到了苏大为近前,低声道:“总管,有人想见你。”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脑。
若是军中将领,有军情相报,直接到帐外等亲兵通传就是。
“是谁?”
“此人言十余年前,曾与总管有一面之缘,是故人。”
“故人?”苏大为有些讶异,自己在这蜀中有什么故人,还是十多年前……
他心中一动开口道:“是不是女子?”
“总管果然料事如神。”
“请她进来。”
安文生转脸看了一眼苏大为,没有说话,但是满脸的疑惑都写在脸上了。
不可能是聂苏,将军在外作战,家眷必须留在长安,这是规矩。
据说苏大为出征后,皇后武氏待苏大为家人甚为亲善,常请聂苏入宫作客。
但聂苏似乎却并不领情,其间还闹过一次,想要出长安到吐蕃寻苏大为,结果被武皇后很是训斥了一番。
之后柳娘子也劝说聂苏,这才做罢。
这些消息,都是前几日随着长安来的信使,一齐交到苏大为手中。
安文生和李博做为苏大为的幕僚,往来信件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因此清楚其中内情。
所以,来的人是谁?
安文生细长的眸子张开,一双眼睛精光熠熠的盯在苏大为脸上。
连李博匆匆出帐都没移开眼睛。
苏大为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受不了:“看什么看?想问你就问。”
安文生捏着下巴,嘿嘿一笑,却不答话。
那神情,分明写着:原本以为你苏大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背着小苏在外面……
“不要做这副表情,如果我没猜错,确实有一位故人在蜀中,十余年前,永徽几年来着,你应该还有印象,那时你我都为长安不良副帅,有一桩案子,你我……”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安文生听到此处越发狐疑,十几年前,当时自己在裴行俭手下任不良副帅。
哦,确实有这么桩事,也是在那个时候自己才结识苏大为。
不过,那个时候苏大为与来自蜀中的女人有交集吗?
我怎么不记得?
帐外脚步声响起,听到李博在外面道:“总管,人带来了。”
帘帐掀开,细密的雨丝挟着一股蜀中特有的潮湿,一齐涌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李博。
随着他侧立于门旁,伸手示意,在他身后的一个纤瘦人影显露出来。
安文生只看了一眼,细长的眼眸猛地瞪大。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只见站在帐门前的,赫然是一个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的翩翩少年。
安文生有些愤然的用双眼瞪向李博:你方才说阿弥料事如神,阿弥说来的是个女人。
差点把老腰闪到了。
这特么要是女人,我今天就多吃两顿肉……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有些迟疑道:“你是……”
“总管,我是王勃,王子安,前些年,我们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
王勃年方十七,生得不似唐人中的胖大贵族,而是纤瘦文弱,站在那里有一种阴柔之美。
若是换副衣裙,说不准真可以冒充女子。
苏大为与心中的记忆对印上,失笑道:“原来是子安,你为何在此?”
当年在长安见到王勃时,他虽是神童,但年方十三,身子还没长开,看着还有些婴儿肥。
如今十七岁,个子跟拔苗一样长高了一大截,人却越发瘦弱,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因此苏大为一时没能想起来。
眼下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细看眉眼,果然是王勃。
一边伸手示意王勃过来说话,一边好奇:“你不在长安侍奉沛王吗?”
去岁长安传来消息,王勃在麟德元年秋,上书刘祥道,得刘祥道称赞“此真神童也”。
麟德二年,通过皇甫常伯向李治献《乾元殿颂》,以图仕进。
乾封元年,通过李常伯上《宸游东岳颂》一篇,接着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
因《乾元殿颂》文章绮丽,惊动圣听。
李治见此颂词也不由惊叹称:“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由此,王勃文名传遍天下,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人,名声一时瑜亮。
苏大为手里情报线甚多,除了当年在都察寺留下的暗桩由李博执掌。
都察寺清掉不少老吏和秘探,其中人手又被他吸纳,设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由高大龙和高大虎执掌。
所以长安的情报,源源不断。
他听说去岁王勃任沛王府修撰,并赢得了沛王的欢心。
沛王就是李贤,也就是历史闻名的“章怀太子”。
被苏大为问起来意,王勃的脸上明显露出尴尬之色。
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束手站在苏大为面前,垂首不语。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一个可能。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人未至,声先到。
“苏总管,故来来访,万勿见怪。”
帐帘一掀,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苏大为一眼瞧去,忍不住一脸讶异的起身:“九娘,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