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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谷雨 八

    

    梁书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春香阁遇见太子赵济。太子待人谦和为人恭谨,做起事更是勤勤恳恳,是百官眼中的理想储君,也是百姓口中的明日天子。

    就是这个无可挑剔的太子,今天怎么会如此招摇的来逛青楼了?

    虽然没有叫破对方的身份,可一看梁书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何凤娘要是还看不出对方的身份尊贵,那她这几年的老鸨就算是白做了。哪里还敢阻拦,赶紧挑了三位弹唱歌舞俱佳的美人,把春意满安排在了视线最好的包间里。

    春意满满面微笑,冲梁书和王崇恩眨了眨眼后,便随着一众莺莺燕燕进了房间。随着木门的关闭,梁书和王崇恩的心才重又落回到肚子里。

    何凤娘十分知趣的没有打听那人的身份,待梁书的脸色恢复后,才赔笑道:“小侯爷,隔壁那间房挺清净的,您要是有话要问奴家,不如就在那里?”

    梁书断然摇头:“不行不行,你在走廊另一边挑个房间,咱们离这里越远越好!”

    何凤娘也不多问,反正春香阁有的是房间,便随了梁书的意愿,在走廊另一头选了个僻静的所在,婢女奉上春茶之后便关门退了出去。

    梁书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问起了昨晚钱益险些被噎死的事儿。

    “昨晚的曲水流觞你一直都在吗?”

    何凤娘点头:“钱大人是我们这里的熟客,他特意嘱咐过要奴家一定在场,奴家一直都在旁边伺候着呢。”

    梁书点了点头:“那他出事儿的经过你可看清了?”

    何凤娘皱眉思量片刻,微微摇头:“当时行的是‘羞花令’,春桃正在跳舞,我只记得钱大人喊了声好然后就噎住了,眼瞅着脸色就变了,吓的奴家这心呀,一个劲儿的跳……”

    梁书撇了撇嘴:“诶诶诶,你少跟小爷我来这套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

    何凤娘略显尴尬的笑了笑,梁书这才继续发问:“在这之前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何凤娘叹了口气:“大人明鉴啊,事发时才刚掌上灯,大伙儿都在看春桃跳舞,真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

    何凤娘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梁书赶忙追问:“只是什么呀,这里就咱们三个,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何凤娘嘴里啧了一声:“只是奴家事后听钱大人说,是有人在他叫好的时候捅了他的咯吱窝,这才被梨子给呛着了。”

    “春桃在哪儿呢?赶紧把她叫来问话!”

    何凤娘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春桃在春公子那里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崇恩此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钱大人左右两侧坐的都是什么人?”

    何凤娘点头:“当然记得,钱大人的上家是翰林院的刘大学士,下家是新任的中书侍郎北堂大人。”

    王崇恩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对梁书道:“刘学士与钱通是多年的好友,此事断不会与他有关。而且北堂老大人一直对钱通赞许有加,按说北堂夏树也没有理由暗害钱通啊。”

    梁书点头表示同意。

    何凤娘先还以为梁书和王崇恩是来打听小道消息的,直到此时才搞明白,原来他们竟然认为钱通的意外是有人蓄意为之,如果当真如此,那她那晚岂非是和凶手同席而坐?

    梁书捏着下巴转向何凤娘:“你好好想想,宾客当中有没有你不熟悉的生面孔?”

    许是被何凤娘闻言不假思索的答道:“您要是这么问的话,我还真想起个人来!那人坐在李翰林的旁边,好像是姓孟的。”

    王崇恩挑了挑眉,梁书跟着不解道:“姓孟有什么可疑的?”

    “那个姓孟的虽然穿着男装,可我一眼就看出她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当时我还想她会不会是哪位大人的新宠,特意扮了男装带来的,所以也就没太在意。还是刚才听您说了我才想起来,钱大人被救起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人!”

    梁书的眼睛忽的一亮:“女扮男装?”

    王崇恩的嘴角挂起一抹微笑:“姓孟的女子?”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有问题!”

    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梁书索性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何凤娘:“听说昨晚多亏了你这里刚好有个郎中?”

    何凤娘点头:“可不是吗,要不是江先生,那奴家这里只怕早就被大理寺给封了……”

    何凤娘正在感慨时,话音突然被梁书给打断了,他猛地起身走到何凤娘身前,附身直视着她:“你说……江先生?”

    何凤娘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连忙点头:“是……是呀,江先生……也算可疑的人吗,他……他就在一楼吃饭呢……”

    梁书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快带我去见他!”

    ---

    傍晚时起了风,把街上的柳絮全都吹进了胭脂河里。此刻,河两岸已经亮起了灯火,把河面上缓缓驶来的画舫游船照得通明。

    江屿最后看了一眼斑驳的河面后便关上了窗子,外面的歌舞弹唱之声瞬间小了许多。

    唐若曦解开带子,随手把纱笠丢在一边,江屿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原本白皙的脸蛋上,此刻已经布上了好大的一片红斑,长出红斑的地方要比原本的皮肤高出一些,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不健康的光泽。原本十分好看一双杏眼此时也肿成了桃子,口鼻等处红肿的皮肤更是已经有些破损,正有些许透明的液体向外渗出。

    饶是江屿这般见过世面的郎中见了也不禁咋舌,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唐若曦毕竟是女儿心性,就算性格再怎么刚毅,在关乎自己容貌的问题上,总是格外的敏感,即便江屿的眉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却还是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

    “很严重吗。”

    唐若曦说话的音量不高,声音很稳。可江屿听得出来,她一定是用了很大的毅力在克制自己。继而又想到,她不过是一个久在山中生活的女子,若不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也不至于来京城遭这份儿罪。

    看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江屿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清明山上,他第一次见到唐若曦时的情景。那时的唐若曦是何等英姿,飘然一剑大破段成君,以内力震碎清明软剑绕指柔,看得江屿眼前一亮。

    如今来到京城,虽然名义上自己是被唐若曦挟持来的,可自己毕竟是郎中,看她如今的这幅惨状,江屿总觉得自己要负上一些责任。

    念及此处,他的嘴角便翘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温言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保准让你恢复如初!”

    唐若曦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男人忙碌着手里的活计。

    江屿打开药箱,捡出几个白瓷瓶子摆在桌上,又从背篓里挑出一些草药,放到药碾子里反复研磨,制止成为细粉,然后又在茶碗里把细粉和几粒药丸一起融化。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江屿便端着一碗颜色诡异糊糊来到了唐若曦的面前。

    “唐姑娘,药准备好了。”

    唐若曦看着满满一碗说不出颜色的东西,喉头上下一阵滚动,有些艰难的说:“这……这么多……我也吃不下啊……”

    江屿挠了挠后脑勺,哈哈一笑道:“这一大碗是外敷的,这里这粒百花玉露丸才是吃的,放心吃吧,一点儿都不苦,是玫瑰味儿的。”

    唐若曦接过药丸含在嘴里,只觉得唇齿间一阵清凉,一呼一吸之间口鼻处似有阵阵花香。江屿看她已经服下了百花玉露丸,便让她在躺在软榻上,以便在她的脸上敷药。

    唐若曦微微点头,半躺在了软榻上,本就红肿的脸颊,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

    药膏是用热水调开的,此时还有余温,江屿趁热把药膏仔仔细细的涂在唐若曦的患处,半点儿红肿都不肯放过。唐若曦先还觉得脸上有些痒,不过很快便被一阵清凉之感所取代。

    自打进京一来,唐若曦便被柳絮折磨的生不如死,直到此时才算得了片刻的解脱,不多时竟然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室内燃着熏香,门外隐隐有歌舞之声传来,看着眼前正在熟睡的唐若曦,江屿蹑手蹑脚的回到饭桌上准备继续吃饭。可他才拿起筷子,便隐约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抽泣声。

    ---

    青楼是个买笑的所在,能在这里能见哭泣声定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江屿凝神听了许久,才终于确定哭声是从自己头上传来的。

    就在一墙之隔的楼上,春意满正在听两位姑娘悲声述说自己的身世,春桃幼年父母双亡,一直被爷爷抚养长大,爷爷是个篾匠,靠着一手篾匠手艺把春桃养成了个白白胖胖的俊俏姑娘,爷孙俩的日子过的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直到有天爷爷进山去砍竹子,从此便没了消息。

    爷爷失踪的第三天,春桃的二叔和二婶就从邻村赶来了。带走了春桃还有春桃爷爷攒下的一些积蓄,只把那间满是回忆的破屋留在了那里。春桃只在二叔家住了几天,就被带到集市上卖给了人贩子。那年她八岁,二叔门前的一棵桑树,就是她对二叔家仅有的记忆。

    湘兰比春桃年长些,她记得家里本是湘西的富户。那一年,湘兰的父母带着她一路乘船北上,却在半路遇上了水匪。眼看着父母先后倒在水匪的刀下,她记得鲜血把水面都染成了红色。水匪抢钱杀人之后便走了,没人留意昏迷在死人堆里的湘兰。直到那船被渔民发现,这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获救后的湘兰被送到了慈幼局,因为她识字,很快便被一户姓李的人家领走做了丫鬟。湘兰在李家做了三年丫鬟,李家对她很好,李小姐知道她的身世,待他也不似一般丫鬟那样。直到有一天,李小姐和表哥半夜私会碰巧被人看见,为了保全小姐的名节,湘兰主动站出来承认与表哥幽会的人是她。湘兰被官府抓去成了女犯,几经转手后,终于成了春香阁的姑娘,湘兰的湘字便是她对过往仅存的怀念。

    看着眼前雨打芭蕉般的两个女子,春意满叹了口气,举起面前的酒杯说道:“春某也知道不该让两位姑娘想起这些不开心的往事,这杯酒便算在下自罚。”

    他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春桃和湘兰知道这人身份贵重,哪敢生受他这一杯酒,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正应了那句往事回忆最伤情,湘兰本就不善饮酒,此时本就在伤怀过往,饮罢杯中美酒之后竟然有些头晕,眼前一花便要向前扑倒,好在一旁的春桃手脚灵活,拉住了她,饶是如此,桌上的白瓷汤盆还是被她拂到了地上,啪的声摔成了几块,里面的羹汤更是撒了一地。

    湘兰被这一声脆响惊醒过来,连忙低头查看,见春意满的鞋面已经沾上了汤水,顿时吓得体如筛糠,立时便要跪倒在春意满面前给他清理鞋子。

    春意满对这意外倒并不以为意,连忙拉起湘兰好言安慰。春桃见春意满确实没有生气,便开门喊来一个婆子进来打扫。

    婆子跪在地上又擦又扫,春意满便与两位姑娘坐到了床前的软榻上:“想不到两位姑娘的身世这般凄惨,真是人生不易啊,只是不知,你们这里还有没有身世更凄惨的姑娘?”

    春桃拭去眼角的泪水,不满道:“先还以为公子问这些是可怜奴家身世可怜,如今看着,怎么倒像是在那我们取乐呢。”

    春意满连忙摆手:“姑娘不要误会,在下之所以会问这些失礼的话确实是有理由的,只是……这理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湘兰毕竟年长几岁,见客人已经如此说了,便道:“我们这里有谁的身世不惨,你看那婆子,以前也是个红人,如今落得这般光景,还不是只为了混口饭吗。”

    春意满顺着湘兰的手指看向婆子,婆子也恰在此时抬头看向他们,见客人看向自己,婆子便赶忙低下头继续收拾地面。就是这匆匆的一瞥,春意满却看见婆子的半张脸被头发遮盖着,隐约间可以看见好大一片骇人的伤疤。

    春意满的眼睛骤然一亮,看着默不作声的婆子,嘴里却向湘兰问道:“你说她以前也是个红人儿?知不知道是哪家的?”

    湘兰看了看婆子,叹了口气:“听说她以前是天乡楼的红人儿,这天乡楼当年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买卖,可惜啊,十五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这不,她的脸也毁了,要不是我们老板好心收留她,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春意满霍然起身,向着那婆子快走两步,才要说话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阴柔的声音:“公子爷,今天不早了,咱们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