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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琦琦不知道她的父母算不算是正常的夫妻,总之从她记事起这两个人总是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抬杠,可是似乎也没有更激烈的争吵,爸爸总是在妈妈发飙之前脚底抹油一溜了之。孟琦琦高考离家后,爸爸妈妈甚至都不住在一起,早年的时候他们的单位各分了一套房,两个人各自装修,井水不犯河水。但对待自己,他俩却是空前的一致,一方面鼓励自己追求卓越,另一方面又天天担心自己吃亏受骗。
甚至这几天妈妈会留意孟琦琦和白珂的视频次数,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假如孟琦琦从自己卧室里出来,脸色有点阴沉,妈妈就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两个人是不是闹了矛盾。有一天孟琦琦终于忍不住了,冲她妈妈嚷嚷着:“妈,你怎么跟盯贼一样盯着我!”她妈妈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什么叫盯贼?妈妈是替你们着急,谈多少年了?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磨叽的。早几年妈妈就说你要多接触接触外面,不是非他不可,你瞧瞧你现在晃悠的真成了非他不可了,万一他改主意了你怎么办?”孟琦琦低着头生着闷气,心想当初天天鞭策自己努力上进独立不靠男人的是妈妈,如今每天数落自己怠慢不上心不结婚的也是妈妈,她哪儿来那么多的焦虑感呢?况且从她身上也没看到婚姻带来的幸福啊,既然婚姻未必带来快乐也未必是人生的最终归宿,她急着把自己往里面推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春节聚会的大型互吹吗?曾经孟琦琦的妈妈是这场成果展示会的绝对主角!堂堂官小姐,自己是省妇联主任,嫁的是龙城有名的才子,生的闺女儿年年考第一,每到饭桌上都是人们奉承的对象,“诶呀,你怎么教育的孩子啊,那么优秀,我家那个,简直愁死我了!”
可是现在,人家聚在一起聊的是当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心得体会,孟琦琦妈妈再插不上嘴了,人家好心问一句,她只能用“孩子们事业心太强”来搪塞,可换来的尽是些年龄大了生育困难之类的危言耸听。
“妈妈,我俩好着呢,我就是太累了,难道我在自己家里也要每天打了鸡血一样欢天喜地的吗?”孟琦琦在家这几天依旧经常失眠,可她没法说,害怕引来妈妈的又一轮唠叨:“天天就知道盯着手机,熬熬熬天天熬夜!”即使回到家,孟琦琦也不得不在面对父母的时候,稍稍掩饰下已经一团糟的精神状态,她夜里躲在被窝里哭着对手机那边的白珂说:“我快撑不下去了……”
如果说成年后的春节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就是除了老人孩子,所有人都要配合着演出一场喜庆的大戏——合家欢。从小到大孟琦琦一直都是在姥姥姥爷家过三十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稍大一点儿她忽然醒悟过来,她爸爸去哪儿了。所以孟琦琦的父母可能真的不算一对儿正常的夫妻,夫唱妇随或者妇唱夫随都是不存在的,除夕夜两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孟琦琦自幼选择在姥姥家过年,完全是因为嫌贫爱富。姥爷家住在政府大院儿,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洋楼,过年的时候有数不清的零食和玩具。而爷爷奶奶家在职工大院儿,筒子楼,走路都得侧着身子。虽然后来爸爸给爷爷奶奶换了大房子,但是“小丫头片子不受待见”这句话却深深地刻在孟琦琦幼小的心灵里。初一早上爸爸来接她到爷爷奶奶家拜个年,奶奶塞她一把“龙须糖”,就算走完了过场。
今年依旧是小舅舅在龙城最豪华的大酒店里预订了包间,爸爸准备了两瓶茅台让孟琦琦带去。出门前孟琦琦又和妈妈因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起了争执。
“过年怎么能一点红都没有呢?”妈妈非让孟琦琦换个红毛衣。“诶呀,这也太土了,不好看!”孟琦琦爸爸走过来把自己的红围巾搭在女儿脖子上,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要再和妈妈顶撞。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默默下到地库,然后一个往左,两个往右,分道扬镳了。
孟琦琦的妈妈把车开到酒店门口,就有门童迎上来开门,另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接过妈妈手里的车钥匙,换给妈妈一只手牌儿。孟琦琦嘻道:“这儿也搞得太高大上了吧,这消费水准大舅不避讳吗?”
大舅大舅妈果然没来,让表哥小两口全权代表了,小表嫂挺着大肚子,脸上长着幸福的雀斑,单形象气质和上任表嫂差了不少。小舅妈头发烫得崭新,胸前戴了一颗璀璨的红宝石项链,身上穿一套香奈儿的套装,嘴唇也是时下最时髦的枫叶色,只是忙前忙后张罗着,唇纹十分明显,小舅家的儿子正在上初中,坐在旁边的大沙发上专注地吃着鸡。妈妈背地里说,小舅小舅妈早就貌合神离了,孟琦琦心想还能有比自己爸妈还貌合神离的夫妻吗?至少人家一家还在一起过年呐。小舅是九十年代最早下海的那一批人,倒过车皮、卖过地皮、做过煤矿,现在摇身一变也在做金融投资,但是对孟琦琦从事的那一套,嗤之以鼻。小舅搀着八十多岁的姥姥,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坐在主宾位上,刚一落座,表哥就拿着酒盅自罚三杯,说:“我爸他们现在管的严,所以让我在这里代他俩先赔个不是,姥姥,等吃完饭我爸交代接您去我家里过年!”姥姥是个漂亮文雅的小老太太,摆摆手说:“老大的心意领了啊,不过我哪儿也不去,谁想到我那儿啊,吃完饭跟我走!”表弟听了短暂地从吃鸡里探出头来,说:“奶奶我跟您走!”小舅妈瞥他一眼,讪讪地笑着。姥姥说:“行,不过说好了,去了不能一直玩儿手机!”小表弟哎呦道:“那玩儿啥呀?”姥姥说:“陪我看春晚!”大家哈哈地笑着,一副其乐融融的欢乐景象。
等菜上齐了,酒也敬了三四轮,孟琦琦坐到了姥姥身旁,比起父母,她跟姥姥更亲,小时候上学就住在姥姥家,周末才回到父母身边,她摸着姥姥干巴巴的手掌,看着姥姥吃东西时松垂的下巴,心里莫名的安逸。
“琦琦,给姥姥看看白珂,他在非洲还好吗?”孟琦琦把视频打过去,白珂和同事们也在庆祝过年,白珂难得把自己收拾得像模像样,脆生生地叫着:“姥姥新年好!”姥姥说:“快回来吧,我们都等着你回来过年呐!”孟琦琦看到白珂傻乐着,眼圈却红了,自己心里也一阵酸楚,白珂说过自己和姥姥一见如故,说姥姥是见过世面经过风雨的睿智老人,当初家里人对他俩的交往都不看好的时候,姥姥是孟琦琦最坚实的后盾。孟琦琦遮掩了一晚上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不停地抽着气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姥姥挂了视频,轻轻握着外孙女的手说:“琦琦,吃完饭陪姥姥跨年啊!”孟琦琦撒娇地扑在姥姥怀里,悄悄把眼泪咽了下去。
现在的城市都不让放炮竹了,除夕夜的街道显得冷冷清清,小舅的保时捷缓缓驶入政府大院儿,那条长长的甬道就像机器猫的时光隧道一般,让孟琦琦穿越回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的她梳着羊角辫儿和表哥还有院子里的小朋友在院子里放鞭炮,表哥从大舅那里顺出来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然后再点燃鞭炮的信子,快步跑到一边,一边跑还一边偷偷地抽两口,“哥你抽烟!一会儿我告舅妈去!”……那时候表哥在上高中吧,孟琦琦隐隐觉得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仅学会了抽烟,还有了小小的心事。
今天表哥喝了好多,全然不顾小嫂子在一边又是瞪眼又是撅嘴儿,最后被大着肚子的小嫂子生拉硬拽着,嘴里喷着酒气对孟琦琦说:“妹啊,一定要幸福!”
姥姥牵着孟琦琦和小孙子的手,颤颤巍巍地打开院子的大门,恍若往事扑面而来:春天的早樱夏日的月季,秋天有枣冬天有柿子,四季无声地变换着,曾经喧闹的小院儿,唯有那把老摇椅孤零零地还在,姥爷走了好些年,那是姥姥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