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的热力温吞而绵长,小火炉上的水壶里,一壶清水正好处于将沸未沸的当口。
“嗯,算上这微寒的室温,冲泡的时候水温该是正好。”艾丽丝满意地用拨弄炭火的小木棒在水壶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声脆响之中,她朝孙苏合努了努嘴,“这水是新从虎跑泉取来的,怎么样,对你好吧,说好请你喝茶,可不敷衍你呢。”
孙苏合笑道:“那我非得请你喝十次糖水才能报答了。”
“十次就想报答?想得美。至少二十次。”艾丽丝一边说笑,一边取出两个透明洁净的玻璃杯往空中随手一扔,她意念催动,两个玻璃杯晃晃悠悠地飘浮在空中。
艾丽丝一手提起水壶,另一只手如拨弄琴弦一般在玻璃杯口拂过,片片芽叶细嫩色翠香幽的茶叶轻轻落入杯中。热水飞流直下,受此一激,淡淡的茶香立刻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艾丽丝将水壶放回原处,自己取了一杯茶虚捧在掌心,另一杯则径自向孙苏合飞去。孙苏合为防烫手,静气凝神,掌心气流涌动,学着艾丽丝一样,将这杯热茶虚捧在手中,虽然没有艾丽丝那样轻松写意,但简单的气流操纵他已是驾轻就熟。
深秋时节,夜色深深天气清寒,尤其是南方的寒意更有一股透骨的湿冷无孔不入地直往身体里钻。此时,茶香暖意自小小的杯中绵绵传来,清亮的茶汤还未入喉便已叫人通体舒泰,受用不尽。
望着杯中上下飞舞风姿万千的片片茶叶,孙苏合觉得胸中的烦闷似乎也随着这股茶香暖意舒展开来,他暂且放下心中块垒,和艾丽丝开着玩笑说道:“就这么简单吗?我看人家茶艺表演又是什么凤凰点头,又是什么巡城点将,好像还有撒豆成兵来着,你就一冲一泡,请你十五次糖水已经是:“我前些天读到知堂先生的一篇散文: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1这话是得了三分真谛了。”
孙苏合心有所感,他将嘴唇贴在杯壁上浅浅地品了一口茶,感受着略带苦涩的芬芳在唇齿间激荡开来,然后化为清澈的回甘在喉头涌动。
他正面临一个人生中极重要,也极艰难的选择,但是自己犹豫难决的诸般烦恼真的是自这个抉择而来吗?抑或是自己自寻烦恼呢?
不如饮这一杯清茶,顺其自然,将矛盾与烦恼都化作浮生闲话吧。
可是,能做得到吗?
孙苏合隐约摸索到一些脉络,但依旧无法参透,心中兀自纠结不止。
艾丽丝说道:“我回到这个世界之后看了不少这边的茶书。记得冈仓天心的《茶之书》里提到一则“伯牙驯琴”的典故2,虽然没什么来源可考,多半是他自己杜撰的,但读来却十分有意思。”
艾丽丝娓娓道来:“传说太古时代,龙门峡谷有泡桐树一棵,乃林中树王。一日,有一法术高超的道人将其做成一把神妙之琴,但此琴有灵,桀骜不驯,唯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琴师才能驯服。”
“中国皇帝将此琴视若珍宝,诸多琴师试图在它弦上奏出妙音,但一切努力都枉费心力,皆是徒劳。琴只是发出轻蔑的刺耳音调,咿呀呲啦一番,根本不屑与他们口中之曲和谐一致——琴拒绝指认它的琴师。”
“最终,琴界的俊才伯牙驯服此琴,奏出奇妙的琴音。皇帝大喜,忙问伯牙驯琴的秘诀。伯牙答道,其他乐师急于奏出自我的歌曲,而我则由琴选取它自己的主题。”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艾丽丝却说得很慢,她用手指摩挲着不再烫手的玻璃杯壁,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作者借这个故事来阐述艺术品鉴的奥秘。我却从中品出另一番道理。如果真的由琴来选择它自己的主题便能奏出奇妙的琴音,难道那些庸俗低劣的琴师,放弃自己的思想,任由琴上的意志牵着鼻子走也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吗?”
“绝对不能。”孙苏合答道:“是伯牙来驾驭琴,而不是琴来驾驭伯牙,这正是关键所在。顺其自然绝不是恣意放任,说来可真是玄妙……”
孙苏合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心中似有所悟。
艾丽丝依旧望着杯中清亮的茶汤,自言自语般低声轻语:“你心中的骄傲和理想化的冲动恰似这张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被它驱使伤害到自己。但是你的犹豫和矛盾说明你开始有意识地思考其中的进退,犹豫和矛盾不是坏事,骄傲和理想化的冲动也不是坏事,哈,你已经有资格驯服这张琴。”
孙苏合如吃当头棒喝,胸中块垒一时全消。他品了口茶,一身轻松地说道:“谢谢,有你在真好。”
艾丽丝笑道:“我只是点了你一下而已,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明白的,只是得多纠结痛苦一番,哈哈。”
“不,不只是点了我一下,我会开始思考这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你。”
“是吗?”艾丽丝挑了挑眉毛,“果然求人不如求己嘛。”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月色格外明亮,夜晚阴湿的寒意也被周身的暖流驱散。一个火炉,两杯清茶,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发出愉快的声响。
艾丽丝撇了撇嘴,“如果能有些清淡的茶食就更好了。我本来请老蔡准备了一些,可是好像被某只死不承认的肥猫偷吃了。”
孙苏合笑道:“闲话几句已是最好的佐茶之物,不是吗?”